编者按:据说,春运期间,每天都有一千人迷失在北京西站。迷路者、探险者、寻人者,警察、乞丐、学生、旅客,在这个全球最大的客运枢纽里慢慢蠕行。 韩松笔下的西站,如同他的地铁、医院一样,复杂,神秘,诡异,利用无数管线进行神经递质的传送。它无限生长,超出了任何人的理解,逐渐成为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庞大生命体,我们寄生于它,茫然地探索,寻找回家的路。车站和城市之间,是否存在界限?你真的能离开北京西站吗? (友情提醒:点击最下方“阅读原文”收听科幻春晚有声读物。) 作者 韩松 韩松,著名科幻作家,白天忙于新华社的新闻工作,晚上写阴郁诡异的故事,文字中藏着人类最深的恐惧,被称为“技术时代的聊斋志异,电子囚笼中的卡夫卡”。作品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。 混乱,拥挤,嘈杂。我站在三百米的横架上,往下看。 西客站在颤动。 旅客犹如寒武纪的生物。他们好像在爬行,经过的地方,有节律地爆发出轰轰轰的声音。耳朵什么也听不清。但每一个发音都会被传感器记录下来,上传到控制中心,用语音识别器读出来,纳入监控档案。 春运,春运,春运……各种相关的海报、广告、招贴。全心全意为乘客服务。 候车厅里竖立着十米高的“世界文化遗产”的标志牌。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西客站的荣誉。很多旅客在这儿慢下脚步,观望,拍照。 “快走,不要停留。”执勤的警察驱散拍照留念者。 这是本星球最大的火车站。 ▲来源:DanielDocekal 不断有人迷路。我的任务,是协助机器,把他们找出来,带到该去的列车。 十点一刻,接到通报,有人陷入六十六号深区。 密布的智能监视器构成网络,可以看到西客站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行动。 机器已经捕捉到了那人。是一个模糊的男性影象。但很快消失了。 据判断,他似乎采取了西方公司最新开发的规避技术。这在年轻人中流行。所以,大概不是一般的迷路者。 我沿着十七号通道,乘着磁滑器,按机器指示的方向前去。 庞大的春运,继续按部就班进行。上百万人在同时蠕行。每天平均有一千人迷失在这里。 有的地方,人去不到,而机器可以,蟑螂、老鼠等车站特有的动物也可以。不过偶尔也会有人把自己塞进去,死在那儿,变成白骨,许久后才被掏出来。 西客站的历史太悠久了,同时它又在不断变化,包括它的结构。手机地图跟不上。 机器说:“他似乎故意不让我们找到。他属于故意迷路者系列。” 这种人,有可能是来探险的,对这庞大而复杂的世界怀有好奇。 也有试图在这儿自杀的。这是本星球最著名的自杀点。它实在太壮美了。 另外是破坏者。不断有人试图毁掉这座建筑。 这些人给我们增添麻烦。平时,也许有兴趣玩躲猫猫,但春运期间,机器和人力都不够用。 我抬头看看,头顶上方,巨大的金属瘤状物悬垂下来。 上面趴着几名穿便衣的女性狙击手,冲我笑笑。 除夕之夜,首长将要来到这里,看望旅客,致以春节问候。安保措施已达一级。 事实上,西客站在不停发育,让人想到宇宙初期。只是暴涨的速度没有那么快。 目前它最远的触鞭,已生长到六环之外,直接在那儿吞吐旅客。故意迷路者常常在边缘找到机会闯入。 无人知道西客站今后会成为什么样。 机器报告,那人在旅店一带出现了。 旅店像藤蔓一样密密麻麻披覆在车站的实体上方。这里没有国际连锁店,都是一色的快捷酒店。 “见过这人吗?”我掏出执法证,对前台服务员说,又给她看监视器拍下的影像。 她带我向旅店深处走去。景观变得黑暗下来。这里形成街道和广场,湿漉漉的。春节前夕,住满了客人。有的人在路边晾衣服,有的人在烧烤食物。防火机器人在游走。 旅店后面很肮脏,堆满垃圾,长出绿毛,是多年积存的。因为形成了固定的生态系统,也是构成西客站完整性的一部分。 半空中支出一片片搭建的违章小屋。居住者通过向监管员行贿而滞留下来。西客站带给各色人的便利,是无法抵御的。 受贿的监管员时常会把他们的行踪从智能天眼的内存中抹去。 故意迷路者很可能躲在这儿。 我来到乞丐和小偷的地盘。西客站也曾试图改造这些人,令其赶上时代前进的步伐。但北京大学人类学中心建议把他们保留下来。这也构成了申遗成功的一个条件。 北京大学校区有三分之一,已经被西客站的延伸体缠裹。 这一带是混杂区,机器很难用大数据或其他智能技术加以管理。 我见到一个熟悉的女乞丐。她是这儿的头头。她的经历很传奇:家在东北,离婚后,流浪到北京,住在西客站,被好些男人强暴,生下一个男孩,也不知谁是爹。她的梦想是有一天还能回家过春节。 “喂,这个人,见过吗?”我给她看东西。 她瞅了一眼,指了指前方的一片布满涂鸦的塑料营地。 这儿有五名探险者,都是海归博士。他们见到我,脸上露出尴尬神色。 我以前就遣送过他们。竟然又回来了。 这帮家伙一直试图探查西客站的本质。他们的研究发现,这座车站实际上是一个巨型的生殖细胞。这一度成了轰动的新闻。渐渐地我们才习惯了。 并不只是蛋白质和核酸才构成细胞。金属,水泥,都可以发展成这种样子,只要它复杂到能产生并运行足够的信息。 对这些探险者,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因为西客站每天一变样,已经找不到它的中心。这是迷路现象频发的原因。监管者常常要与专业化的探险者配合,请他们确认某个新生长点。 我扫视他们,没有在其中发现要找的目标。 其中一个麻省理工学院的神经生物学博士对我说:“春节前,西客站新长出了一些附属物,我们感到,有的存在问题。提醒你们注意。” 这我清楚。但再有问题,也不能割除。一个原因是,车站中有大量的管线,是多年前埋设的,数量达上千万根。已经不知道哪根与哪根相连,又与哪台机器发生关系。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短路、失火、爆炸。 我怀疑西客站正是利用这些线路进行神经递质的传送。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机体里面,做着维护稳定的工作。像我这样的职员有五千名。每年春运是最紧张繁忙的,绝对不能大意。 按照探险者更新的地图补丁,我重新调整了搜寻方向。 ▲来源:IgorEsaulov 我在七百九十七号节点遇上了一群中央美院的学生。他们准备回家,但被西客站的美吸引,滞留下来,打算写生创作一幅“万里春运图”。 我看到,在画布上,他们把车站描绘成一个赤裸身体的女魔,她侧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北京城。 机器发来新的通报。故意迷路者应该距离我不远了,就在八百二十八号节点附近。除了我,还有五十六人也在进行人工搜寻。 越来越觉得,这人不同寻常。为找到他,系统目前已经封堵了百分之七十一的泄殖孔,也就是前往站台的桥梁、连接地铁的过道、与公交快速线相通的隧道、旅客自动输送线等。 他究竟是谁呢?我们付出的成本很大。不过这也仅仅是让春运的节奏稍慢一点。 我又想,或许,并没有那么复杂,仅仅是一个企图无票乘车的乘客。但愿如此。 我发现了一条新近生长出来的管线。这不是人工设计的。这一带原本是荒芜区。 西客站有它自己的成长秘密和规律。一般人都觉得它很老了,但它实际上正进入青春期。它热情澎湃地与火车和铁道进行能量、物质和信息交换。 我沿着这条新管线走,感到孤独。我不禁回忆起我的身世。我不是北京人。父母从河南农村来京的,靠在建筑工地打工谋生。我们只在春节回家,每次都要走西客站。 我们几次被驱赶离京,但总是又能回来。我读书只读到初中。所幸西客站的一条触鞭后来延伸到我家在丰台租住的地下室,才给了我工作的机会。我应聘了这儿的工作,最早做安检,后来慢慢成了寻人者。 西客站是各种神奇传说的集散地。是它在照拂我们。它是伟大的,与人类形成共生关系。在这里,人们感觉到平等。 我来到管线的一个端口。这里连缀着一些昆虫状生物。它们不是自然形成的,似在冬眠。 潮湿,寒冷,像是很多体液流了出来。大管线分岔,有的破裂了。 无人知道这些毛细血管会继续延伸至哪里。有人在门头沟的龙泉寺发现过车站的附生体,从佛像的脚下冒出来。据说最远的已出了北京,到达河北和天津的地界。 直觉告诉我那人就在前方。但我忽然对找到他失去了兴趣。 “注意,你自己不要成了迷路者!”机器忽然大声提醒。 不知为什么,我的冷汗流了下来。我呆住了。 一个像是异形的影子呈现在眼前。我仍然没有动。这时闻到一股气息,我刹那间昏迷了。 醒来后,我见到了熟悉的场景。这是审讯室。所有的故意迷路者,都被集中在了这里。 机器的金属头在我的面前游动。我意识到有某种不对。 “你到底是谁?”机器问。 “……寻人者。” “问你的真实身份。” 我的深层意识,正被机器挖掘出来。我明白,系统跟踪我很久了。我的伪装立即被剥除得一干二净。我就是那个故意迷路者。 我记起我的执念。小时候,每天上学,经过西客站,都被堵住。我常常要中午时分才到学校。下午很早就往家赶,总是天黑了才能到。那时它已开始膨胀。这影响了我的学业。我没少挨父母打。 我相信,在这个国家,十三亿人都对它有着执念。 我加入了西客站兴趣小组。这是一个亚文化团体。 “你为什么要入侵并潜伏在这里?” “哦,一直想知道,它在思考什么。” “现在,你终于弄明白了吧。” “唔……它在想,春节是什么?” “这对西客站,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吗?”机器也会迷惑。 “它试图深度理解家的概念。” “西客站的家?那不就是北京城嘛。”审讯者仿佛哑然失笑,好像我在说一个虚伪的命题。 “它可不这样认为。” “那是什么呢?”对方有一种窘状,又不想让我看出来。机器是西客站这个生殖细胞的一个荚膜。有无数这样的荚膜。 “好吧。节前两个月,它与香港站的感情发展迅速。他不能自拔。” “是你的臆想吧。”它冷冷瞧着我。 “这种东西,只有人能感觉到。我看到了它的记忆深处。”我回忆自己长年待在生殖细胞的意识中的情形。真是不堪回首。每一个春节,我都牺牲了回家的时间。 “你去到过它的中心吗?” “中心是找不到的,随时在变。你也去不到。” “你做了什么。” 是啊,我做了什么?我努力回想。 我仿佛看到,我利用通讯器,在第七节点,注入了特制信息血清…… 西客站通过列车和铁轨,与香港站保持来往。但它越来越不满足,也害怕香港站的失去。它一直在向人类求助。今年春节前夕,这种感觉变得十分强烈。我是被选中的。 “它要做什么?”机器带有恐惧感地问。 “……对它来说,这仅仅是一个欢快的仪式。它也要过节。” 机器沉默下来。这时,我感到了震动。 我朝站厅看去。沉重的大理石和钢架地面正在下陷,露出了荒废的地窟。人们掉落,又四散奔跑。有的攀行着,向五百米高的上层建筑爬去。 车站摇曳,震动,垮塌。有黑色的湿滑或粗砺物质坠下。大厅晃动。结构整体移行。如蚁的人群发出尖叫,这是一种撕裂耳膜的声音,让传感器失灵。 ▲来源:MichelleMaher 一种可怕而振奋的感觉在心里升起。我也开始离开。仗着熟悉这世界,我超越人群,很快到了外面。一路上震荡越来越厉害,仿佛十级地震。 看到那巨无霸的华丽门户——西客站的标志,横跨在天宇中,像男人的下半身。 我产生了豪迈之情。无数的车流经过。它们中的有些开始往回开。旅店整体倒塌下来。人体都在空中舞蹈。旅客、乞丐、小偷、学者、探险者……集体升天。 而西客站正在起飞。 所有的高铁列车也都飞起来,纵纵横横,层层叠叠,铺满北京城冬季湛蓝无云的天庭。 西客站的主体结构,越来越像一位骄傲却焦渴的帝王。 我看到那台审讯我的机器,试图去够“世界文化遗产”的标志。 “它想要飞!”我对它说,“它正在踏上去跟香港站团聚的旅途。” FIN. 在一个药时代里,医院变成了社会,产生了新的末日感和危机感,在这个社会里的病人们,如何在红色的海洋上生存? “医院”系列前两部《医院》和《驱魔》有着鲜明的“韩松风格”,建构出深邃而丰富的“乌有谭”时空,从医疗卫生这一当下热点话题,切入人类社会制度、文化心理中那些难以触及的阴暗面,透视生活的荒杂,重新审视我们熟视无睹的真实与虚幻。 ?? 关键词 #迷路者##寻人者##神经递质##起飞# ?? 作者 韩松。著名科幻作家,白天忙于新华社的新闻工作,晚上写阴郁诡异的故事,文字中藏着人类最深的恐惧,被称为“技术时代的聊斋志异,电子囚笼中的卡夫卡”。作品多次在海内外获得大奖。 春节小彩蛋 春节马上就到啦,韩松老师特意给“科幻春晚”的读者录制了一段祝福,表示自己此刻很想去一个海岛上过新年。“你今年过年有什么出行计划吗?”欢迎来微博参与分享讨论,话题标签#科幻春晚# 什么是“科幻春晚”? 年,《不存在日报》举办第三届“科幻春晚”,邀请国内外21位顶尖科幻创作者,以“春节将近,北京西站”为主题,汇聚各自的时间线,创作字左右的科幻小说或条漫,为科幻迷呈现21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世界。同时在 不存在新闻微博上展开话题讨论,设置转发抽奖。腊月二十至正月初十(2月5日-25日)每天上午,为各位科幻迷奉上春节假期的科幻盛宴。本届“科幻春晚”合作伙伴 微博科普、果壳网、科大讯飞 澎湃新闻、腾讯文化、中国科技网 掌阅、今日头条、豆瓣、机核网 后浪漫、星之所在科幻书店 独家音频合作平台 喜马拉雅(点击“阅读原文”收听) 上期回顾:《李代桃僵》作者:郝赫 下期预告:《宇宙之春》作者:刘宇昆 金刚狼上门美甲,给您一个平安年! 赞赏 长按向我转账 受苹果公司新规定影响,iOS版的赞赏功能被关闭,可通过转账支持。 哪家白癜风能彻底治愈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价格欢迎转载,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:http://www.tianjinshizx.com/tjsh/756386.html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