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治疗白癜风的比较专业的医院 http://wapyyk.39.net/bj/zhuanke/89ac7.html我的一九七八年 文/裘山山 12 我的士兵生涯,是在原成都军区通信总站四营一连度过的。当时部队驻地在重庆,总站机关在成都。后来四营改建为成都军区第二通信总站,从营级升格为团级。我在重庆的四营一连长话分队服役了两年半:年春到年秋。 整理信件时发现,年我写给父母的信很少(仅存四封),也许有丢失。究其原因,一是爸妈离得不远,算是家门口当兵,我在市区他们在郊区,两个小时车程,母亲还到连队来看过我两次。二是我是电话兵,打电话相对方便。虽然父亲不让我随意打电话。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值班,父亲打电话找我,被我接到了,我习惯性地说:你好,请问要哪里?他没听出是我,就说请找你们连的裘山山。我当然听出他了,但依然按规范回答说:好的,请稍等。然后跟班长请假,摘下耳机飞快跑出机房,找到值班电话,再让战友把爸爸的电话转到值班电话上。开口第一句就是,爸爸,刚才就是我哎。 其实父亲很少打电话给我,他怕影响不好。父亲一辈子最在意的就是“影响”,动辄说“这样影响不好吧”。我们家里偶尔吃水果,他也要我们把果皮果核用报纸包起来再扔,怕“影响不好”。那个年代,他作为一个地主后代、一个知识分子,胆小谨慎表现在方方面面。如此,父亲打电话给我,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,而不是因为想念,或者拉家常。果然他告诉我, 他调动工作了,要离开重庆了。 父亲好像是年初调走的,确切日期我实在记不清了。长沙铁道兵学院的线路隧道教研室,干他的老本行。母亲随同前往,这下子离得远了。他们走的时候,我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送行。 重庆火车站就在我们连队下面,从食堂那里可以隐约看到站台,晚上也经常听到火车长鸣。妈妈见面就说,今天咱们先说好,告别时不许哭鼻子。我说好,我就一直笑着看爸妈上了火车。可是当火车离站,我一个人走出站台时,还是哭了起来,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。我想自己穿个军装,哭鼻子多丢人,就拼命低头,不想让人发现。等回连队后去连部销假时,连长一眼就看出来了。他说,哭了吧?我说才没有。连长说,哭了就哭了,别不好意思。这一说我的眼泪又下来了。 那时候才觉得,自己是真的离开父母了。 但我很快就适应了。毕竟在连队,过集体生活,日子不是太艰苦,工作也不算太累,战友们都相处很好,我的班长、带我的老兵都对我不错,故过得很开心。 爸爸妈妈您们好! 爸爸和姐姐的来信收到了。我也正想写封信向您们汇报一个春节的情况呢。 春节过得很愉快。五号晚上是连队开晚会,很热闹,也很成功。我和小瑛还表演了一个诗朗诵,听同志们反映说,好多人都没想到我还有点儿“文艺细胞”,看来效果挺好。相声没说,因为大家都没那个胆量。六号下午会餐,十二个菜,都挺高级的。晚上看了电影。七号一大早就吃汤圆。我正好从七号开始休班,一直到十号晚上才上班。而且每天晚上有电影,我都赶上了。从六号到九号演了四场,十号没有,正好我上晚班。十一号又演了一场,运气真好。初三时又吃了饺子。我上了两次街,照了一张相,戴棉帽的。总之春节过得比较愉快(.2.13)。 这是我年春节过后写给父母的信,是我离开父母后第一次在外过春节。其实过年还是想家的。我记得我们分队有个新兵因为想家大哭,老兵们不得不去哄她,搞得我在一旁心塞。 但我毕竟是在特殊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,适应得比较快,就像小时候去幼儿园,我是不哭的,甚至周六妈妈去接,还不想走,让妈妈伤感。盖因为三岁以前,我远离母亲在乡下度过,没有那么依恋母亲。 我查了一下年的日历:2月6日是除夕,7日是大年初一。我写信的这天(13日)是初七,也就是刚好过完春节。其中提到的“小瑛”,是我们分队76年北京兵王小瑛,比我大两岁,我们关系很好,所以就一起排节目。朗诵什么诗已完全不记得了,估计是那个时代流行的空洞抒情的文字。 这封信写了整整五页,除了讲怎么吃喝玩乐,还讲了有叔叔阿姨和姑妈来连队看我,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。 叔叔阿姨是父亲原单位的同事。至于姑妈,很让我奇怪,我姑妈一个在浙江老家,一个在湖北,怎么会来重庆看我呢?现在已无处可问了。问了下姐姐,估计是小姑妈从湖北到重庆来看我了。小姑妈在湖北十堰,到重庆还算近。但小姑妈也已经离世,无法查证。如果不是这封信,我完全忘记了此事。 姐姐已走了吧?她给我的文具盒里还夹了五元钱,我特高兴,现在我正没钱,因为我在连里集体存款存了五园(元),这样身边钱就不多了,这五元钱正好每个月贴一点儿,最主要是姐姐的一片心意,过年了给我寄五块钱。我以后还是要节约用,争取再多存一点。(.2.13) 这件事,即姐姐给我五元钱的事,如果不是白纸黑字,我也忘了。人要忘恩真是很容易。当时姐姐在陕西咸阳,她下乡三年后抽调到西北国棉二厂当工人,春节到长沙和爸爸妈妈一起过年。我说她走了,就是回咸阳上班去了。姐姐当时是刚进厂的学徒工,一个月大概十七八块钱。我那时一个月的津贴是7元7角5(男兵7元,没有后面那个7角5,7角5是卫生费。当时有个段子,一个男兵到司务处去问,为什么女兵比我们多7角5?司务长说,那是人家的卫生费。男兵说,难道我们男兵就不需要讲卫生了吗?)本来够用的,可连里要求我们“节约闹革命”,每人每月必须存五元,由司务处直接扣除。这样一来,我每个月的零花钱就只有2元7角5分了,除去必须买的卫生纸牙膏肥皂之类,真的是所剩无几,所以姐姐的五元钱对我来说是巨款,很开心。 总之,字里行间一副欢天喜地没心没肺的样子。 我不知道当年爸爸妈妈收到这样的信,是高兴呢,还是高兴里夹杂一点儿失落呢: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想家啊?而且那个时期我信也写得不多,妈妈曾表示不满。看看这段: 爸爸妈妈您们好! 妈妈的来信收到了,妈妈说我信写得太少,我怎么就觉得我已经给家里写了很多信似的。以后我尽量做到一星期一封,不过如果有事时间长一点,妈妈也不要惦念,在部队上呆着一切都好,又不是战争时期。(.3.9) 估计妈妈看到最后一句,肯定是又好气又好笑。我信里答应的一星期一封,完全没有做到,从留存的信看,就是一个月一封。 似乎连队生活令我很开心: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,上午放假,中午加菜,下午更有趣,男兵组织起来学习,女兵做游戏,击鼓传花和“瞎子摸瘸子”,大家都玩儿得很开心,我也感到我们的确幸福,怎样珍惜这一幸福呢?我想应该是努力向上,永远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。(.3.9) 表态,下决心,在我给父母的信里经常出现。一来大概是想让父母放心,二来,这也是那个时候的社会风气,或者说,是我们那代青年人的特点。不过所说的都是真心话,我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。家庭的教育、学校的教育,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世界观,即努力向上,永远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。应该说,这样的世界观影响了我一生。 年信封13 毕竟已经二十岁了,我不可能那么无忧无虑。就在给爸妈汇报春节的信里,我袒露了我的“私心杂念”: 今天开始进入正规(轨),训练又要开始了。虽然我对那一套训练(背号码之类)很厌烦,但我还是要做到不影响成绩,完成训练指标。二季度我们要学总机维修知识了,这样才有学头。一天到晚那几百个号码来回背,真是浪费时间。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,我的青年时代都要耽误了。因此我还是抽时间学点儿数理化。爸爸妈妈,告诉你们吧,陈慧莲都考上大学了,是哈尔滨工业大学液压传动系,前些天给我来了信,我真为她高兴。看看她,想想自己,不能不使我产生一些想法。但都怪自己没有志气,没有决心,怕这怕那。整个春节我都总在想这个问题。现在报纸上已公开提出要让战士在学好军事的同时学习数理化,听我们这里有人的爸爸讲,内部一些材料上讲,为的是战士复员后,能为国家输送人才。我想也是,当兵几年,回去了什么也不懂,像个文盲,人家地方谁要你?现在的青年人都在努力掌握科学文化知识,我们为什么就不行?难道当了兵就该成为知识贫乏的人吗?我们同样是年轻人,难道我们就没有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责任?我对这个问题想不通。看以后怎么变,我们单位还没有动静,我也不吭声,悄悄地来就行了,免得生是非。(.2.13) 这封信,特别能体现我那个时候的心情,就是想上大学、想读书。尤其是看到昔日女友(陈慧莲)考上了大学,更加羡慕和着急,陈慧莲是我在北碚认识的,比我大两岁,因为互相借书而认识。她很聪明,成绩好,让我佩服。七七年高考一恢复,她就考上了,还是工科重点(可惜不知她后来的情况了)。 但是当时的部队尚未提倡学习文化,尤其我们分队,被认为是不需要学习,只要下功夫死记硬背就行。我学习业务以外的东西还被批评过,还被扣了顶帽子:不安心本职工作。 爸爸妈妈呢,也不敢支持鼓励我学习,他们怕我和其他战士不一样。他们一辈子被归为另类,生怕他们的孩子也被归为另类。妈妈总是嘱咐我要“夹着尾巴做人”,爸爸总是告诉我“家里没有大腿给你抱,一切得靠你自己”。 于是我在这样的纠结中,写了上面那段话,其实是在给自己打气的同时,变相着做父母的工作。 后来,我认识了一位叫汤英的女军官,她是第一个坚决支持我上大学的人。对我影响非常大。我在给父母的信里专门写到了她: 最近我认识了一名女干部,是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毕业生,我们在闲聊中谈道,她实习时就在浙江日报(母亲的老单位),后来她常常跟我聊天,很健谈,性格和妈妈有些相像。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对象,她说她很喜欢会写的女孩子,因此她对我很好,常常给我讲些事情听,她跑过很多地方,这次是到我们营来当兵的(毕业后未分配),等分配了她就走,跟她一起我增长了不少知识,她什么都跟我说,连别人怎么给她介绍对象的事都告诉我,她说她下来这么久了,还没有找到一个谈得来的人。我不知和这种人交朋友好不好,但我很喜欢她,她常常教我怎么处理问题,给我一些生活上的启发,对我帮助挺大,这两天她到另外一个连队去了。我想还是跟爸爸妈妈讲一下,我还没有接触到过这样的女孩子。很能干。(.3.9) 认识汤英,是我成长道路上重要的一步。她为我打开了一扇窗,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,让我对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有了全新的认识。我曾在自己的小传《一路有树》里专门为她写了一节。 汤英是我们军区歌舞团选送到上海复旦大学读书的女军官,毕业后根据当时的要求,下连当兵三个月,被分到我们连。她大概比我大六七岁,人长得很乖巧,属于成都美女。也许是命运的安排,她到我们连后就住我们寝室,和我挨着,我们很快熟悉起来。她长得好看,又上过大学,上大学之前还是拉小提琴的,很是让我崇拜。但她是个自然随和的女子,并不因此拿腔拿调。我发现她也喜欢和我聊天,顿时受宠若惊,以后吃过晚饭的时间就全部给了她,就在那个时期,她给了我类似“启蒙教育”的帮助。 比如,我第一次从她那里知道,能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是我的幸运(在此之前我一直遗憾自己没生在三代赤贫的穷人家里),她说你若不是生在知识分子家里,你就不是现在的你。你父亲母亲给予你的熏陶是任何学校都给不了的。还比如,我从她那里知道,人是一定要上大学的,不上大学将终生遗憾。大学里不仅有图书馆供你读个够,关键是进了大学你才能与优秀的人在一起,才能获得高层次的交流。又比如,她告诉我一个女孩子重要的不是相貌,而是教养学识和由此产生的气质,这些东西你一旦拥有了,可以受用一辈子。 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,从小由于家庭缘故抬不起头夹着尾巴长大的孩子,这些话对我来说真是如雷贯耳。尤其是她和我说这些时,我母亲的右派问题尚未平反,父亲的地主出身也依然压在身上。我在连里之所以那么努力那么积极,家庭阴影是一个重要原因,从我懂事起就影响我了。但汤英安慰我说,你放心好了,很快会过去的。以后知识分子还是要受人尊重的。 那时我开始悄悄写东西了,汤英很高兴,说她的理想就是要当一个作家,她在大学里读的就是文学创作专业,这让我们更加有了共同语言。我把我写的散文给她看,她没说好坏,只是鼓励我寄出去。我被退稿时她也给我鼓劲儿,说退稿是正常的,再往别处寄就是了。她为我提供了好多报纸和杂志的地址,让我同时多寄几个地方,她说你放心,不可能有两家同时看上你作品的。我就壮起胆子一气儿复写了六七份寄了出去。我的作品发表时,她比我还高兴。 我至今都非常感谢汤英,是她在我最初的人生道路上给予了我非常重要的也是积极的影响。 就是在那个时期,我确定了自己的第一个人生目标:上大学。 14 那个时候想考大学,可是没有现在浩如烟海的复习资料,只能是自己找书看。我记得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《趣味数学》,偷偷放在电话号码本下,有空就做两道。我做这个不完全是为了考大学,是觉得有乐趣。因为当时也没什么小说可看(更没有手机可玩儿,没有电视可看,没有网可上),脑袋闲得发慌。 数理化三门功课里,我最喜欢数学,其次是物理,物理比较喜欢力学。最怕的是化学(还真是受老爸影响,爸爸也是化学差,所以学了土木工程)。虽然我高中的班主任是教化学的,但我总是和化学亲近不起来。究其原因,除遗传之外,就是基础太差。 初中时,根据毛泽东的“学制要缩短,教育要革命”的指示,化学和生物被改为“农业基础知识”,物理被改为“工业基础知识”,整个初中三年,农业基础知识这门课留给我的就是几个词,嫁接、沼气、腐殖酸肥料。学了嫁接,我就在路边找夹竹桃搞嫁接,红花往白花上嫁接,第二天去看,在茂密的树丛里,已完全找不到我的实验枝条了。沼气,是觉得那东西很神奇,居然可以烧饭、点灯,印象深刻。腐殖酸,是因为我们动手做过,用烂树叶什么的做好了还往乡下送,其他的都忘光光。 哦,还记住一点,教我们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(简称工基农基)的是同一个老师,李老师。李老师个子很大,云南人。学生们淘气,就叫他工基大汉农基大汉。他在课堂上用云南话说:有些同学,很不礼貌,叫我工基大汉农基大汉,我叫李彬!彬字在云南话里念bia,这下学生们更起哄了。 想想看,以这样的学习风气,能学什么?我记得李老师万般无奈,站在讲台上蹙眉叹息。李老师对我是很好的,虽然我工基农基都不怎么好,但好歹我是为数不多的能安静听课的学生。我考上大学后,还给李老师写过信,向他表示感谢。 到了高一,我就读的是部队子弟校,师资力量薄弱,学得也很马虎。高二重新转入正规中学,为时已晚,一年后就毕业了。混了个勉强及格吧(我们高中就两年)。 不管怎样,我对数学还是有点儿兴趣的。我把《趣味数学》上下两册里的题都做完了,还发现书中所提供的答案有三个是错的。于是给出版社写信,把自己解题的过程和答案写下来,指出他们的错误。写好信我到营部文书那里去盖章(可以免邮费),文书是个老兵,看到我居然写信到出版社去纠正人家的错误,很是惊诧,连连说,你这个女娃子有意思、有意思。 很快,对我越来越强烈的考大学愿望,父母就明确表示了支持。他们开始帮我找学习资料,我做了数学题也寄回家让父亲批改。 正在给你们写信的时候,收到了爸爸的来信和改好了的数学题,爸爸的话对我鼓励很大,我一定不间断学习,不管达到一个什么水平都没有坏处。现在我们分队学习科学知识的人多了起来,连一些老兵也开始感兴趣了。(.3.9) 还有那三道数学题,我都忘了是寄给爸爸过的。我都会做。就是因为结果不一样才寄给爸爸的。第一道难一些,那道,我开始不会作(做),等把信寄走后又做出来了。这类题还是比较容易。这两天我想把数学停一停,因为要学总机了,再说爸爸去开会也没有时间。(.4.9) 其实到了年,连队受社会影响,学习风气悄无声息地浓厚起来,很多战士业余时间开始看书了。我记得我的班长就买了好多书,全部铺在床铺下面,学习的时候就掀开褥子。 爸爸曾写信给我作检讨,说自己中了“读书无用论”的毒,中学时期没有辅导我的功课。我上中学时,妈妈曾跟爸爸说,你休假的时候辅导一下山山,她还是很有潜力的,可以往这方面发展。妈妈说的这方面就是理工科,妈妈是坚决反对我学文的,要我继承父亲的职业。但爸爸说没必要,她在班上成绩已经是靠前了,再给她辅导她会骄傲自大的,不听老师讲课。她又不能考大学,学那么多干什么? 但高考一恢复,爸爸就后悔了,后悔自己没辅导过女儿。故写信向我检讨,中了“读书无用论”的毒,呵呵。 不过,我虽然在做数学题,想把数理化捡起来,但是对于妈妈的愿望——将来学理工科专业——还是没有信心。毕竟已经离开学校那么多年,本来薄弱的基础更所剩无几了。 当然还有几个重要原因,就是我喜欢文学,我觉得写作比数理化有趣。其实一开始学习写作,完全是为了完成连队的通讯报道任务,从信中看,我从78年初就被领导作为通讯报道员来培养了,动辄参加新闻学习班。但写着写着,内心深处对文学的喜爱、对文字的喜爱,渐渐被激发出来,炮制的新闻报道一篇没发表,反倒是几篇散文开始陆续见报了。 给父母的信15 年4月,我平生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了作品(如果可以称之为作品的话)。我连忙向爸爸妈妈报喜: 另外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,我的一篇散文上了《重庆日报》,题目是《我们女战士》,底下落款,女战士裘山山,报纸已经见到了,通知还没来。这是我第一次见成绩。本来想以后告诉你们的,可有点儿忍不住了。对我鼓舞挺大,本来都没有劲头了,老是上不了报。(.4.8) 今天重读那短文,真的是羞愧不已,空洞干巴,一股革命腔调。但在当时,可是轰动了我们连队,乃至整个通信总站。“哦,你就是一营一连那个会写的女兵。”许多年后还有人这样问我。 爸爸妈妈知道我发表文章后,肯定是给我写了信的。他们应该是高兴的吧?毕竟,那个时候能发表文章的人很少很少。遗憾的是,这些信,即我在连队期间爸爸妈妈写给我的信,都没能保存下来。唯一存下的一封就是爸爸谈入党问题的,也许当时感觉很重要就留下了。其他信件,估计是上大学之前处理掉了。实在太可惜。 印象中,爸爸比妈妈更高兴。爸爸说,他上大学也在报纸上发表过散文,是天津《大公报》,题目是《谈人生乐趣》,大概是讲人生在世,要自己找乐趣。妈妈的反应比较平淡,因为她一直不支持我写作,坚持希望我学工科,我因此很苦恼: ……有时候作(做)数学题,做着就开了小差,想:学了干什么呢?能用上吗?如果说上大学,一是回不去怎么办?二是回去了考不上怎么办?但我又喜欢数学(物理化学都不喜欢),而且特别喜欢,但我那天看了北京的数学竞赛题,许多地方弄不懂,我就想,人家中学生都会做,我还不会。要达到人家那个要求还得下功夫,更不要说搞专业了。我知道妈妈希望我象(像)爸爸那样搞工科,我自己也希望能够成为对国家有切实贡献的人。每次听到我国科学水平不如外国时,就恨不能立即走上科学研究的岗位,但细一想,又觉得离自己很遥远。对于文学,我从小就比较爱好,只是因为妈妈不太赞成,因此不太重视。可能是因为遗传性吧?怎么丢也丢不掉,总是很喜欢。(.5.16) 这一段,特别能体现我当时的心情。从我个人愿望,我肯定是想走写作这条路的,但妈妈一直反对,她从她的人生惨痛教训中得一个固执的看法:搞文字容易犯错误。父亲也从另一个角度赞同母亲,他说连鲁迅都说文学是空谈。而我,从小就不敢违逆父母。上中学时每次作文受到表扬,乃至选出来送到区里面,我都是小心翼翼地告诉妈妈。妈妈从来不表扬。 所以我写信向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恼,其实是在做他们的工作,尤其是做母亲的工作(父亲相比之下没那么固执,他认为女孩子学工科太枯燥),希望她允许我走写作的路,放弃工科。“可能是因为遗传性吧?怎么丢也丢不掉,总是很喜欢。”这话在今天看,已经有点儿祈求了。 信里说的“回去”就是退伍回家。因为在部队考大学是有名额限制的,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。那么,我当时的打算是先复习,等退伍后再参加高考。 特别是那天,《解放军文艺》社来函说,准备刊用我的一篇散文《灯下》,我更动心了,总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发展性大些。他们来调查我的政治情况(这是当时必须的政审),后来我们副指导员打电话告诉他们时,那位编辑鼓励我今后多写些。 所以我想以后是留队干这一行(当时已有提干的可能),还是复员上学?我实在拿不定主意,请爸爸妈妈作主吧!如果爸爸妈妈认为还是上学好,那我就一定争取回家,并尽最大努力去考大学,尽最大努力学好,将来既(即)使不行也不后悔。因为定不下心来,所以学习起来东抓一下西抓一下,不知该以哪个为主。不过大家都认为我爱学习,上次“五四”青年节,团支部还叫我介绍了自己既学好业务,又完成通讯报道任务,还学其他文化知识的所谓经验,并且受到了总政的通报表扬(当然不止我一个,我们连六七个)。分队有些同志对我盲目佩服,也有的盲目嫉妒,其实我知道自己实在是没“水”的,论啥没啥,那天别人提一个问题,我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的条约是什么?虽然没问我,但我很心慌,因为不知道。回来看书才晓得。平时这些历史书都看过,就是记不住,看了就忘。所以我觉得自己太差劲儿了,不学习不行。连里的学习空气浓了起来,战士们都自觉地学,分队领导比较支持,连里好像不太支持,怕战士们钻进数理化丢了业务,夜校说办至今没办。(.5.16) 我的所谓“写作才华”,也不知是怎么被部队领导发现的。现在回想起来,最开始是给我们班写好人好事稿,写完了,吃饭的时候就站在食堂中间念给大家听,算是广播了。我们班长觉得,哎,这个丫头还可以写东西,于是搞晚会的时候,就让我写个节目,我就写了个诗朗诵。后来根据我新兵连的战友回忆,我在新兵连就写过所谓的诗歌(必须加所谓,实在是毫无诗意),很可能我是把新兵连的那个东西改了下而已。但被大家夸奖后我胆子就大起来,什么都敢写了。我写过山东快板,写过三句半,是帮其他分队的男兵写的(一分报酬没有就开始揽活),就是从连队图书室借了一本曲艺书,照着那格式,把战友们的好人好事编进去。 估计是当时的战士中能写的人太少了,我们教导员就把我抓住了,我一次次地被抽调出来,参加新闻报道培训班。 这两天我在营里参加干部学习班,作为报道员参加的。一共是四天,各连干部都来了,就我一个战士,还有那个新闻干事汤英以及总站派来的一个干事,我们要写一篇报道。我们连今年稿子上得不多,教导员着急了,老抽我出来写,可也解决不了问题,我新闻稿件一篇也没上,就上了一篇散文和一首诗歌。可能我不适应写新闻报道吧?我都有点儿丧失信心了。昨天教导员跟我说,新闻报道不行就写文艺作品,反正今年任务一定要完成。……我们营还有一篇上中央报刊的任务,教导员似乎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,我感到很有压力,不过有压力也好。(.5.16) 这里说的散文,是发表在重庆日报的《我们女战士》,一首诗歌就不知道是什么了,我曾在信里说,有一首诗歌被重庆广播电台采用。估计就是这个,肯定是那种啊啊啊的所谓诗歌。但也算是完成了一篇稿子,顶了任务。 跟着,连里的年终总结也找上了我,搞得我很辛苦。因为我还得照常值班,如果为了写稿子不上班,爸爸知道了一定会说“影响不好”。我只能利用休息时间,比如值了夜班下来,别的战友补觉我就写东西。星期天,别的战友上街,我就写稿子。不玩儿就罢了,不睡觉实在痛苦,年轻人本来就瞌睡多,有两次,我写着写着,就趴在稿纸上睡着了,钢笔水在稿纸上洇开一大片,醒来又重抄。 庆幸的是,我写的年终总结,第一次就被连长彻底否决了,因为我一点儿具体工作都没写,尽在那儿抒情,战友们怎么豪情满怀,怎么团结一致,怎么奔向未来。他皱着眉头说,做了那么多工作一点儿也看不出来,从此不再要我写了。 一个月后,我的第二篇散文在《解放军文艺》第六期发表了,题为《灯下》。这下子,我们教导员最头疼的“上中央报刊”的任务算是完成了。这是一篇不到一千字的短文,和《我们女战士》的文风差不多,也是一个劲儿抒情,用了不少“啊”。不过,还是能看出当时整个社会的氛围,人们重新开始重视学习,重视科学,有种百废待兴、奋发图强的劲头。我还是在我的署名前,依然有“战士”二字。 之后,我收到了此生的第一笔稿费,七元钱。这七元钱是由总后拨发到我们总站,再到我们连司务处,我是从司务处签字领取的。 之前虽然也在重庆广播电台和重庆日报上过稿子,但那时稿费还没恢复,他们只是给我寄了两本稿纸作为酬劳。《解放军文艺》是第一个给我发稿费的刊物。我很激动,也很忐忑,不知道拿这七元钱怎么办? 我去问连长,连长说,这个钱是你的,你自己做主。 可是看看周围的战友们都很羡慕,说原来写文章还有钱。七元钱今天看少得可怜,当时可是我一个月津贴。我始终不安,不敢用。父亲的“影响不好”口头禅,已深入我脑中。 无人可商量。汤英已经离开了连队,父母也离那么远,我左思右想之后作出决定,拿这七元钱给连队买书。平时我常去新华书店,看年奖杯和杂志旧报纸捆包的信件到喜欢的书很眼馋却买不起。这下好,我一下买了十几本平日里想看的小说,中国的外国的都有。我这么做当然是有小九九的,我们连队图书室的文学书籍太少了,尽是电工学电化学什么的,我买了说是捐给连队,自己也可以一本本借出来看呀。 果然效果很好,连长指导员表扬,战友们高兴,我自己也狠狠过了瘾。于是在几个月后我拿到第二笔稿费(8元)时,又如法炮制,给连队图书室买书了,以至于后来战友们经常跑来告诉我,新华书店又进新书了。他们哪里知道,稿费不好挣呀。从年之后,我一直到大学毕业才重新挣到稿费。 年奖杯和杂志旧报纸捆包的信件 16 我在《解放军文艺》发表作品,是我战士生涯里的一件大事,引发了后来一系列事情。但这中间有个小疑团让我困惑,即我父母对此事的态度,他们是特别高兴?还是特别意外?还是有点儿担心? 我在信件中无法查到。 翻遍旧信件,年我写给父母的信只找到11封,差不多是每个月一封,但是一月和六月没有,八月有两封。缺一月尚可理解,父母就是一月份离开重庆的,我很可能没写。缺六月就奇怪了,六月我至少遇到两件大事,我不可能不告诉他们。先是发表作品,跟着到成都参加文艺创作培训班,我肯定会迫不及待写信告诉他们的。 果然,从七月份我写给父母的信中看出,我六月份给他们写了三封信,为什么一封都没留下?奇怪。而且,六月份父母也迟迟不给我回信,让我万分焦急。 妈妈,您好! 今天上午我又写了一封信,一封非常焦急的信,准备再投。我跟通信(讯)员说,如果今天来信中有长沙的,你就不必投了,若没有就投。下午报纸来后,他说没有。我心都快烧起来了,讨论的时候别人讲什么我都没听见,忽然听见张干事说,裘山山你的信。我又惊又喜,一看到爸爸那熟悉的字,急忙拆开,原来信夹在报纸里,通信(讯)员没发现,我又急忙去找通信(讯)员要回了那封焦急的信,心总算平静下去了。我跟同伴说,再过两天不来我就要发电报了。妈妈可能觉得我太急了,可算一算就不觉得了。妈妈你是六月十号给我写的信,我以后连发两封,到新都后又发第三封。第三封信和给姐姐的信同时发出,姐姐的回信早在28号就收到了,而且三封信都有不同的内容。距我发第三封信也有十余天了,我怎么不急呢?(.7.3) 时隔38年重读此信,我依然有疑惑。为什么我连续写信爸妈都没回?信里说的都还是“重要的事情”。最后爸爸回信,也是从青海写给我的(从后面信里看出)。 个中原因,我推测,可能是妈妈生我气了。妈妈是个意志很强的女人,一辈子要强,也很坚强。即使当了右派,“劳改”三年,也没能打垮她,这令我和姐姐非常钦佩。她对我们姐俩要求特别严格,听她一句表扬很难。在爸爸妈妈之间,也是妈妈强势。外表看,爸爸脾气急,妈妈温和,但实际上是妈妈说了算。 妈妈一直反对我从文,爸爸只好附议。虽然他也说过文学是空谈,但骨子里他是个喜欢文学的人,喜欢古诗词,也写古诗词。他对妈妈的崇拜喜爱,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妈妈太有文采了。所以他对我想当作家这个愿望,是暗地里支持。比如喝酒的时候,他要我也学着喝点儿,还告诉我李清照就很能喝,喝点儿酒有灵感。空闲时他会给我讲古诗词(而不是数学题),讲历史典故,可以这样说,我对文学的爱好是爸爸培养的,而不是妈妈。 妈妈鉴于自己的惨痛教训,坚决反对我从文。殊不知遗传力量的强大,她对文字的喜爱,对文字表达的喜爱,已经从血脉流到了她的两个女儿身上(姐姐后来也成为杭州日报编辑,发表了大量的散文随笔)。加之我在部队,学数理化没有条件,写文章却有着一股强大的推力,不想写都得写。 眼见着我往那条路上走去(又是发文章又是参加培训),妈妈肯定很生气,有可能她把这个气撒到爸爸头上,并且赌气不理我(以妈妈的个性她会的)。最终只好爸爸给我回信。爸爸在我和妈妈之间,一直做和事佬,他从青海写信给我,要我回信给妈妈。 但我还是不解,为什么六月份的三封信一封都没有留下?我很想知道我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,爸爸妈妈是什么心情。 悬案,无从查明了。 那就直接进入七月吧。七月份的信,我是在成都新繁写的。 我在《解放军文艺》发表散文后,引起了不小的轰动,不管今天看来如何,当时是很出风头的,很快就引起了上级机关的重视,不是我们通信总站,而是总站的上级机关:成都军区司令部直属政治工作部,简称直政。于是六月中旬,我被抽去参加直政举办的文学创作学习班。学习班在新繁的测绘大队举办,有16名作者、2名组织者。之所以记那么清楚,是我留下了学习班的合影照片。 我在这里一切很好。刚来时皮肤有些过敏,现在适应了。学习班伙食很好,是6角6的,我们交四角六(连队标准),上面补助两角,每顿两个菜一个汤,经常吃肉。文化生活也不错,刚来时天天看电影,一连看了七八部了。还组织我们到宝光寺、杜甫草堂等名胜地玩了两次,上面挺重视的,到处请人来讲课,可我们这班人却不太争光,不太刻苦,这几天在分析作品,过几天就要着手写了,我还是打算好好写,来的时候,营连领导都嘱咐我,对我寄予希望。所以我不能把这段时间白白浪费了。空余时间我就跟同伴学英语音标,有时作作(做做)数学题,今天晚上还到马路上去学了一下自行车。(.7.3) 这个学习班的具体时间,我写在了合影背面:直政文艺创作学习班留念。.6.19—.7.12。也就是说,有三个星期时间。参会人员的名字我也写在了上面,除了两位女作者,和组织学习班的贾副科长张干事,其他人都没什么印象了,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,大家很快各奔东西。估计多数人都没走上创作道路,所以也没有了交集。 也许是运气好,也许是命中注定,我就这样被“推”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。之所以用“推”这个词,确实是有这种感觉,仅仅发表了三篇散文,20岁的我就开始参加各种会议,而且一个比一个级别高。7月中旬刚参加完直政学习班,8月初又被通知参加军区宣传部会议,再之后,还参加了四川省文代会。 17 年8月,我又到了成都。 记忆中我那个时候频繁地在成都和重庆之间往来,坐12个小时火车,要么一早上车晚上到,要么晚上上车早上到,从来都是硬座。战士嘛。 这次到成都,是参加“成都军区迎接建国三十周年文艺创作座谈会”。这个会是为来年国庆做准备的,所以各大单位的宣传处长宣传科长文工团团长以及创作骨干都来了,让大家围绕建国三十周年进行主题创作。这是我军的传统,到现在,还经常为某个重要纪念日进行主题创作。 参加这样的会,让我又兴奋又惶恐,给爸妈写了两封信,一封是刚报到时写的,一封是结束后写的。 爸爸妈妈您们好! 晃荡了一天,我又回到了重庆,现在同志们正在操场上玩游戏,掌声和笑声不断地吸引着我,可我还是“忽悠忽悠”地坐下来给你们写信,因为已经有七天了,而这七天,是很不寻常的七天,我要给你们写一封长长的信。 先谈一下会议的概况,然后再谈我的收获体会吧!参加会议的人出乎我的意料。我本以为都是些像我这样学习写作的人,结果尽是些老头,三分之二是中老年干部,三分之一是青年干部,战士只有三个,有各大单位文化处的处长,各文化科的科长和文工团、话剧团、歌舞团的团长,还有很多干事,有些业余作者是团的副政委、主任、科长、教导队队长、排长等,这是我所没想到的。我觉得我简直不该来参加这种会,因为没资格,论军龄不行,论创作不行,论职务更没有,但反过来说,参加这样的会,更使我受到鼓舞,我刚刚取得了一点微小的成绩,领导上就这样重视、关怀培养,确实使我很受感动。住这样好的房子,吃这样好的伙食,白天和首长们一起开会,晚上看电影,尽是外国片子。那些老干部许许多多都像爸爸这样大的年纪,他们都对我很好,叫我小鬼或小丫头,他们都以为我只有十六七岁。(.8.16) 字里行间,很能感觉出我的兴奋和不安。毕竟这个会和前面那个学习班不一样,来的都是干部,都带长,要么就是很有成就的创作员,我记得其中有《洗衣歌》的作者罗念一(就是他告诉我,他在飞机上听到了我的散文《灯下》,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做了配乐朗诵);有后来大名鼎鼎的小品演员李文启,有后来成为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社长的凌行正(当时大家叫他凌科长),也有后来成为我同事的作家张泗琪。只有我和另一个男兵是战士,初学写作,用现在的话调侃,我们俩是打酱油的。我小心翼翼的,比林黛玉进大观园还甚。 但还是很开心。那是我此生第一次住进宾馆,一报到,就写信给爸妈,把宾馆好好描绘了一番: 四所是成都军区最高级的一个招待所,我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地方呢!我给你们讲讲吧!我们一共三个女的(那两个女的是西藏文工团的,一个是副团长,藏族人,一个是创作员,干部,她们还没到)住一个套间,我先来,就住在里面了,一张双人床,一张写字台,两张沙发,还有床头柜,茶几,台灯,厕所,洗澡间,一个凉台,应有尽有。这回我算是开洋晕(荤)了,一共五天会,要放好几场电影。(.8.9) 这里说的那位藏族女副团长,我还记得她叫索娜,另一位没印象了,我和她们住一起,她们都对我很好,把我当小孩儿。那个时候我不仅年龄小,长得也像黄毛丫头,所以最初两天,常被代表当成招待所服务员(当时军区招待所是战士服务员),叫我送开水什么的。 带我参加会议的,是我们直政宣传科贾副科长,我前面参加的那个新繁创作班就是他在负责。我对他印象很深,个子高高的,又黑又瘦,神情总是很严肃。 贾付(副)科长跟我谈了很多,他一再提醒我不可自满,他说你的每一点成绩都是党培养的结果,都包含着其他同志的劳动,写时要同志支持,写好要编辑修改,发表了要读者评论,还有造纸工人,给你做饭的炊事员,许许多多无名英雄的劳动付在其中,切不可把它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,沾沾自喜。他的话对我教育很大,我想我确实没有理由骄傲,不应该骄傲。(.8.9) 今天读来,不禁莞尔。贾副科长为了教育我,也真是苦口婆心,而我完全听进去了,一点儿抵触情绪也没有。 其实他是不了解我,生在我们家这样的家庭里,哪会骄傲自满呢?父母随时都在敲打我,替组织管着我。而我自己,也一直压抑着自己。我是一直到年母亲平反,我进入了大学,才算搬掉压在心里的大石头,打开自己。 在会上要我谈创作经验,我再三推托(脱)不行之后,贾副科长帮我理了一个提纲,我就讲了一下我是怎样开始学习创作的情况,讲了那三篇散文的写作经过。下来之后大家都反映还不错。 …… 最后一天,军区的孔石泉政委和魏杰副司令员来接见了我们(本来吴克华司令员要来的,临时有事情没来成),还和我们一起照了相,照相时,那么多老干部都站着,我们三个女同志特殊照顾,和首长一起坐在前排,我觉得很不妥,但一定要我们坐,我旁边是文化部的郭副部长,以后把照片给你们看看。贾副科长说,这是给了你很高的荣誉,切不可辜负了领导的期望。魏杰副司令员在讲话中说:创作有成绩的就可以立功受奖,提干,要支持,党委一定要重视。 ……我在会上表态说,回去以后,首先扎扎实实地当好一个战士,努力做个好战士。会上订出要求我下半年再出一篇散文,我感到很有压力,有压力也有好处。 …… 参加这次会的收获的确很多,一下子也说不完,回来之后就是鼓起劲实干了,会上几位副部长一再强调:业余作者的特点就在于业余,比别人少玩一点,少休息一点,辛苦一点。我想我以前就是这样做的,今后还应该这样,当然,身体我会注意的。(.8.9) 接下来,年11月,我在《成都日报》上又发表了一篇千字文《新战士的心》。为八一节写的,依然空洞乏味。之所以能发出来,还是开了个小小的“后门”:因为到成都开会,我认识了成都日报副刊编辑肖青老师,她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,也曾被打成右派,对我便格外怜惜,所以我的稿子她也就凑合发了。这样,我算是完成了会上提出的“下半年再出一篇散文”的任务。 .8.16信件原稿 18 年,是我青年时期最重要的一年,也是最丰富的一年。 单看写给父母的信就可以发现,我一会儿在新繁某部,一会儿在望江宾馆,一会儿在省委第二招待所。即使地址是重庆的部队,我也常常不在我的连队,去营里了,或者去其他连队参加学习班了,仅仅因为我发表了几篇小文章。 今天重新找出当年发表的四篇短文,坦率地说,一点儿也看不出我有才气,有文字感觉,反过来讲,它们只让我羞愧难言。四篇中相对好一点儿的是《谢谢》,讲了两个小故事。其他三篇完全是“八股文”,就是“文革”时期写歌颂文章所生成的八股文。盖因为“文革”开始时我刚读小学一年级,我是伴随着可怕的革命文风长大的,真中毒不浅。人家的童子功是古典文学,我倒好,是大传单和大字报。(如此一想,爸爸妈妈肯定无法欣赏我的文风,不愿支持我也在情理之中)。 爸爸昨天来了一封信,是从青海西宁发来的。爸爸说,西宁四面有陡峭的山峰,汹涌的黄河穿城而过,如果我这个“小木柁诗人”去了,又会发起诗兴:“啊,多么伟大,多么壮丽!”我看着就笑了起来,其实我很久没写诗了。 “木柁”是杭州话,傻瓜的意思,父亲一直叫我“小木柁”,有时也叫我“木字旁”,反正就是个傻瓜。显然父亲这个饱读诗书的老知识分子,到八十多岁依然能背诵《长恨歌》《琵琶行》,是无法欣赏我的“啊啊”的,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,只好调侃两句拉倒。 我呢,也只有在给父母的信里,说点儿“人话”,写点儿真实的人之常情,表达一下在当时被称为“小资情调”的情感: 春天到了,我看见树上新发出来的嫩芽特别喜欢,一会儿想起了石家庄的春天,一会儿又想起了杭州的春天以及北碚的春天,就怎么也想不出长沙的春天,我想长沙的春天也一定很美吧?如果有这样一年春天,我和姐姐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到橘子洲头以及各处去玩儿,那就更美了。我想一定会有这样一天的。(.3.9) 八月十五那天我爬起来看了月全食,并对着月亮吃了一个月饼(其实就是八分钱一个的小饼,我们连队每人两个),挺有意思的。我们家四个人各在一方,有诗曰: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我们是观月不见亲人面,亲人同在月下面。 妈妈,以后要是茉莉花开多了,再给我寄几朵好吗?(.9.24) 在这封信的开头,我说“那封带着芳香的信已收到”,显然是妈妈在信里放了几朵茉莉花。妈妈是个极有生活情趣的人,在石家庄天寒地冻的日子里,我们家的窗台上也总是有萝卜花、大白菜花,或者蒜苗,郁郁葱葱的。这样的性情,深刻地影响着我和姐姐。 但是比之妈妈对文字的感觉,比之妈妈的机智幽默,我可是差得太远了。 下面这封信,是妈妈早期写给爸爸的。当年我因为出书,书中有小传,出版社便将此信扫描了下来,可惜原件已经找不到了: “两个女儿都很好,小的那个现在也活泼多了,很听话。我每天下班回来敲门,大的那个高喊:来了来了!但跑来开门的,总是小的那个。” “昨天人家给了只小乌龟,我把它放在盆子里,午睡起来不见了。我告诉两个丫头,大的那个摊开手‘哦嗬’了一声就算了。小的那个却跟在我后面追究责任:你为什么不看住它啊?我说你们睡着了我也睡了啊。她说可你是大人啊。言下之意,是说我缺乏责任心。” 我的责任编辑侯健飞看到这段文字时感慨万千地跟我说,应该成为作家的是你妈妈。的确,妈妈的文字充满灵性。索性我再摘录几段妈妈晚年写给我的信吧: ——最近别人帮我弄到两幅名画家的画,可我们客厅里已经有了未来画家田田和杭杭(她的两个外孙)的“壁画”,所以我不敢鱼目混珠,贸然挂上。你姐问我留着干吗?作遗产吗?记住,有两幅,其中一幅该是你的嘞! ——你爸最近鱼运亨通,钓鱼事业大有发展。设备方面,增添了海杆,成就方面,那天他一下子钓了拾柒条(大写,省得人家篡改)!他钓鱼我养花,我们相安无事。 ——我的阳台花园今年种植结构有所变化,主攻菊花和月季。不过眼下我的大叶海棠长得旺盛极了,开了成百朵花,丁零当啷,煞是好看。这海棠是曹老师(邻居)给我的。她给了我后,自己那株就天折了,于是我还她一株。结果我留下的那株前年冬天一夜寒流袭击冻死了。来年春天她又给我一株,就是眼下开花这株。奇怪的是,她自己的一株又在去年冬天冻死了。这是我们间的海棠缘。 ——快过春节了。我和你爸又处于临战状态。昨日毛毛雨已下起来,发了大米和苹果。今天通知领菜油。等到二十日左右就会大雨倾盆,东西发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。发那么多东西也喜也忧。生活好了当然高兴,但不管国家困难,一味白拿公家的东西,心里也不是滋味。可来势不可挡,我们能做什么呢?不知未来的历史学家是否会描写这一社会生活现象。我准备写一现实记录,藏在一个瓶子里,埋到很深很深的地下(里面放上除氧剂),留给他们作资料,一定是最珍贵的资料。 我虽然受妈妈的影响喜爱文字表达,但对文字的感觉,实在是比妈妈差太远了,客观原因是成长环境不佳,一直闹革命,被“革命语言”包围;主观上,我也确实没妈妈聪明。父亲晚年曾说,你和姐姐加起来也顶不上妈妈。 可是,我比妈妈运气好。 妈妈才华刚冒头,就被打成右派,我却因为几篇小文,被领导连拉带拽地进入了文坛。 19 年10月,我竟然作为部队代表之一,参加了四川省在“文革”结束后的首次文代会。我真是惶惶不安: 妈妈:您好! 我已到成都两天了,今天正式开会,抽空给您写封信。 到成都后我才知道,我所参加的这个会,叫“四川省文学艺术界联合委员会扩大会议”。也就是省文联扩大会,真没想到会让我参加这样一个会。我的心情真是无法表达,不是激动得无法表达,而是矛盾得无法表达。我不知我是该高兴呢还是发愁呢?参加会议的二百九十名代表,都是从全省各地、县、州来的文人,老头占多数。部队代表二十五名,不(全)是成都军区的,而是驻川部队的,有空军、铁道部和各文工团。我们直政这次就我一个,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叫我参加这种会,如果是业余作者座谈会嘛,还想得通,这个可有点费解了,也许像贾副科长说的那样:“这是领导在拉你,懂吗?”我懂是懂,可一想到今后再也读不了理工科大学时,就太不甘心了。我现在真有点儿骑虎难下,不写吧,说不过去,问心有愧,写吧,我还确实没打算搞一辈子创作。 这信里的话,应该是比较真实的,反映了我当时的矛盾心理。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想好了,如果能上大学,还是要读理工科,把写作作为爱好。我们通信总站每年分配的军校名额都来自相关的军校:比如重庆通校、西安通信工程学院、武汉通院等。那时部队院校还没有参加全国统考,是自己出题,相对容易些。我觉得我如果能读个通院,回到总站当个技师,是比较理想的。 当然,也有给妈妈做思想工作的意思,如果你女儿不得已走上文学创作道路,不要怪我呀,是“领导在拉”我。 的确是“领导在拉”。 大学没上成只好罢休,也许以后还有机会。现在我还是加紧做些准备工作,部队院校要好考一些。听说长沙工学院已经改成中国军事科技大学,我要是能到那里去读书可就太美了。(.7.3) 这里说的大学没上成,是指一个月前,我听说我们连里又有两个上通院的名额,又去找连长,又被否,连长说名额已经分给载波分队的两个老兵了。我很沮丧,但听连长的口气,等我服役期满三年后,可以考虑。那时候部队战士也可以考地方大学了,但也需要名额。大家都说地方大学很难考,所以我还是抱着报考通信学院的想法,每次外出开会,都带着《电工学》在看。 告诉妈妈参加文代会这封信,我写得非常简单,就一页半纸,也许真的是找不到北了。 但爸爸妈妈因为这个会,终于不再反对我从文了。 我在给姐姐的信里发现了下面这段话: 这次回来收到爸爸和妈妈的信,都改变了以往的观点,同意我搞文艺创作了,让我往这方面发展。我想,大概是被领导上这种一拉再拉的精神所感动了。我知道爸爸妈妈过去的不愿意和现在的愿意,都是为了我好,替我着想的,所以我更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,要搞就要搞出点成绩来,不是为了其他,是为了给父母争口气,也给自己争口气。特别是一想到过去有那么些人那样轻视我,我就更要发奋。(.10.27) 那次会我虽然在信里写得不多,但后劲儿很大,很多年都在影响我。所以,一个人的机遇真的很重要,我就在那样一个人生关口(20岁),遇到了拉着我往前走的人。 当时会上学了些什么文件我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那些老川剧艺术家在饭厅里的即兴表演,让我第一次领略到了川剧的魅力。对老艺术家们来说,他们已经被压抑了十年,参加这样的会意义非凡,很是兴奋,对我来说就是见世面。什么才是人才,什么才是专家,我就是那个时候知道的。 我在会上认识了几位对我影响很大的老师和朋友。因为我是年纪最小的代表,大家都很关照我。记得有位从北京来的什么人,在会上作了一场关于周恩来的报告,我在下面记笔记,散会后一个大学老师拿去看,赞叹我的笔记记得好,她说,看来你的文字能力强,这话对我鼓励也很大。 对我影响大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代表,徐军。除了我,就是她最年轻了,23岁,重庆大学的学生,非常厉害。认识她,让我的尾巴夹得更紧了。她当过知青,77年一恢复高考就考上大学了,而且是学工科的,机械系,还会写小说、写诗。我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,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(一直到中年我都崇拜她。她后来到美国读博士,然后做电脑软件工程师,年收入很高,却在五十多岁时毅然辞职,放弃高收入,开始用英文写小说,发表在美国著名的期刊《纽约客》上。我写过一篇随笔,叫《一个牛人》,就是写的她)。 当时我们在一起时,有两个小细节刺激了我。 那时徐军已经在《四川文学》发表过作品了,她就带我去编辑部玩儿。编辑老师让我们在院子里照相,她忽然说想穿我的军装,我们就互换衣服。可是我刚穿上她的衣服,她就过来把胸前的校徽取了,笑道,别让人误会你是大学生。我心里被刺了一下,但什么也没说。会议结束,我俩一起坐火车回重庆,遇到一个工程师,工程师看到徐军戴着大学校徽(那个时候大学生真的是非常骄傲),就一直和她聊天,仿佛我不存在。后来工程师出了一道数学题让她做,我拿出纸和笔也想试试,工程师很意外,还是把题告诉了我。徐军很快就做出来了,我随后也做出来了,而且用了与她不同的方式,这才让那位工程师看我的目光有了改变。 这两件小事让我暗暗发誓,一定要考大学。 (未完) 阅读全文请购买《青年作家》年第7期 ·END· 青年作家杂志社新青年新文学新阅读 点击“阅读原文”欢迎转载,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:http://www.tianjinshizx.com/tjfz/758696.html |